全球蔓延的疫情,阻滯了人們的生活出行,卻并沒攔住人們對太空探索的步伐。近日,關于航天的新聞接連不斷。3月9日,長征3號甲「北斗專列」點火升空,護送第54顆北斗衛星成功入軌,讓北斗全球組網只差一步之遙。一天之后,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完成我國首次火星探測任務無線聯試。在大洋彼岸,根據3月10日的媒體報道,馬斯克旗下SpaceX再獲5億美元新融資,公司估值由此達到360億美元。疫情對全球供應鏈的沖擊,讓投資機構開始重新思考前沿科技的價值。這類自主性更強的高技術項目,看上去似乎更能抵御外界不可抗拒的風險。商業航天,是中國新一輪「硬科技」創業浪潮中,率先進入資本和公眾視野的「網紅」項目。中國投資機構對商業航天的關注始于2015年。此后三年,火熱十年的移動互聯網率先進入寒冬。在TMT行業夢碎一地的創投機構,開始紛紛將目光轉向硬核科技。與枯燥的高端制造、專業細分的材料科學、敏感低調的軍工項目相比,商業航天這一既具備技術含金量,又具備新聞話題性的科技題材,天生自帶「網紅」氣質。
2018年,商業航天在資本普遍「缺錢」的大環境下,也進入下行階段。據未來宇航研究院統計,2018年非上市商業航天公司共發生36筆投融資交易,年度融資總額超過21.6億元人民幣。進入2019年,整個行業披露的融資總金額為19億元,較2018年略有下降。但是這個數據背后的情況卻在悄悄發生變化——融資項目數大幅減少,Pre-A輪到B輪比例增多,資金明顯向頭部企業聚攏。而據「鈦禾智庫」了解,這19億披露金額的背后,實際到賬情況并不如公開報道樂觀,投資背后的附加條款也遠比原先苛刻。
作為基礎運載工具,商業運載火箭自然是資本押注的重點領域。對于這些研發成本大量前置、短期無法自我造血的企業來說,拿不到融資,就意味著生死劫。即使拿到融資的頭部企業也并非高枕無憂,仍然需要繼續面對重重關卡。20多家民營運載火箭企業,正在經歷一場殘酷的淘汰賽。
2月中旬,在家遠程辦公的某VC基金投資經理陳曉,接到合伙人發來的一個新任務:調研一下商業航天。陳曉之前關注的主要方向是新零售和環保出行,面對新冠疫情對這兩個行業的無情打擊,他的老板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這種‘逃離’地球的高科技項目,看起來更值得關注?!龟悤宰稍兞藥孜弧溉胄休^早」的圈內好友,發現這個行業的水遠比之前想象得深。陳曉的好友王川,是陜西某民營資本的合伙人。王川的基金關注商業航天已有近兩年,除了北京和西安兩大研發重鎮,他的足跡幾乎遍布全國各大發射場、試驗臺、院所和廠家。在他眼里,商業航天是近幾年的大熱領域,既占據科技制高點,又有足夠廣闊的想象空間。但是考察了這么久,王川至今尚未出手一個項目。
王川認為在這條賽道上,自己也算是個「遲到者」。2014年11月,國務院首次提出鼓勵民間資本參與國家民用空間基礎設施建設,社會資本對中國民營商業航天的關注與日俱增。此后三年間,各路投資機構爭相將大筆資金投向一個個初創團隊,這些創業團隊的研發骨干,大多來自于航天科技、科工兩大集團和中科院等體制內單位。一直到2018年,這股熱潮才開始逐步降溫。除了資本寒冬外,2018年藍箭和2019年零壹空間的發射失利,給資本市場喂了一顆「退燒藥」。
與尚在湖邊踟躕觀望的王川不同,管理著更大規?;鸬狞S旭是第一批敢撈螃蟹吃的人。黃旭本人出身于航天系統,并在國防科技主管單位任職多年。憑借著專業領域豐富的經驗,黃旭已經出手投資多個運載火箭、衛星、測控等相關項目。但黃旭也坦言,目前民營商業航天領域的競爭比此前預想的要復雜得多,變數也多得多?!负教焓且粋€相對封閉的系統,社會對中國航天的認識幾乎都來源于國家隊的戰績,長征系列用95.36%的發射成功率給了社會一個強烈的信號——‘運載火箭技術,中國已經很成熟了’?!?/p>
在早期涉足民營火箭的投資機構眼中,這批出走體制、多數參與過重大型號研制的專家,技術能力和研發經驗理應不成問題。人才、技術,再加上資本入場,資源要素齊備,中國誕生一個SpaceX,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但是當連續兩次發射失敗后,這些投資者也不得不承認,當初對風險的預估可能太過于樂觀了。對于技術和資金密集、前置研發成本極高的商業航天來說,資本砸進去的大筆資金,短期內難見回報,卻要同時面臨來自八方的挑戰。
一個頗具戲劇色彩的插曲是春曉資本的退出。2019年1月「重慶·兩江之星」發射前,春曉資本對零壹空間的股權投資,就因自身經營不善被司法凍結。這筆三年前百萬級別的天使投資(后續有追加),轉讓時價格已高達1.09億元人民幣。這次看似無奈的「被迫套現」,卻恰恰踩在了高位上。零壹空間的發射失利,讓幾家后來者在融資談判桌上的報價估值跌了不少。但大家談論「跌」的前提是——民營火箭公司的估值溢價已經足夠高。即使半年后星際榮耀的「雙曲線一號」成功發射,給民營火箭創投市場再次注入一針強心劑,但此時的投資機構已經趨于冷靜,對此后的投資更加謹慎。
在黃旭眼里,中國商業航天已經進入了第一輪洗牌期。但他并不著急——只要商業航天這個大盤子熱度還在,資本就還有足夠的騰挪空間。黃旭也同時承認民營公司壓力巨大。目前唯一成功入軌的「雙曲線一號」使用的是固體燃料,并未突破國家隊幾十年前的技術路線。市場也不能容忍民營火箭公司「重復造輪子」——如果不盡快開發、并驗證新技術路線的有效性,民營火箭公司將不得不面臨與兩大航天集團的同質化競爭。
「龍」系列是航天科技集團暨「長征」系列之后,推出的首個商業運載火箭品牌。其中「捷龍」系列為固體運載火箭,「騰龍」系列為液體運載火箭。另一個現實是,目前商業航天的整體發射需求,還無法完全撐起民營火箭公司的盈利前景?;鸺褪翘焐系奈锪?,與物流行業類似,火箭發射是典型的需求牽引——「包裹」多了才能創造更多的快遞員崗位。以目前中國的衛星發射需求估算,總盤子不算大,只有擠進前排才有肉吃,而在這張餐桌上,還有國家隊這個大塊頭。長達60多年的經營中,兩大集團的設計生產、供應鏈、供需關系早已完成閉環。而民營火箭公司的技術路線尚在摸索階段,供應鏈嚴重缺失,更不用說人才、技術、資本均處于絕對弱勢?;谏鲜龇N種理由,黃旭的判斷是:「國家隊之外,留給民營火箭的席位最多不會超過三個?!?/strong>
投資人看大盤,而真正下場比拼的創業者,則需要面對更為具體的問題。某民營火箭公司CTO劉宇,曾經是航天六院一所的技術骨干,參與過不少重大型號項目,四年前在老同事的慫恿下一起創辦了現在的火箭公司,因為團隊有過硬的背景和項目經驗,很快就敲定了早期投資。但是劉宇很快發現,脫離大平臺之后,很多現實的困難是體制內根本不會遇到、也完全無法想象的。這些出走體制的創業者,遇到的第一道隱形門檻是「信任」。「以前在六院沒有‘信任資本’這個概念,國家隊的招牌就是最大的信用。但是現在都必須重新積累?!?/strong>
魏巍是劉宇正在積極接觸的客戶之一,在一家衛星公司負責發射對接。魏巍坦言:「民營火箭公司首發星一般是求著別人搭載,甚至免費搭載。近幾個月好幾家火箭公司都找過我們,報價非常便宜,幾乎是半賣半送?!瓜鄬τ谌缃袷袌鐾ǔ5牡蛙壈l射成本在每公斤15萬左右,劉宇公司給魏巍開出的報價僅為每公斤萬元不到,但即使如此,魏巍公司也決定暫不考慮合作。魏巍的理由在于,董事會無法在對方火箭是否具備充分的可靠性上取得共識——畢竟是幾千萬一顆的衛星,如果發射成功,的確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但如果萬一失敗,沒法向客戶交差。
「可靠」需要一次次成功實踐來證明,而這背后的時間和資金,都是水面下的成本。一位長期主管航天系統的領導曾對「鈦禾智庫」直言,對于國家來說航天是「事業」——事業意味著即使發射失敗國家也得買單。但是對于民營企業來說,這是一門「生意」,生意就必須按生意的規律辦事。對于樹大根深的國家隊來說,一次發射失利不足以動搖根基。而對于初創期的民營火箭公司來說,發射失利意味信任資本的巨大傷害,甚至引發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效應,帶來資金鏈斷裂的致命風險。
除了商業衛星公司外,劉宇更想得到的還是政府的訂單?!溉绻軈⑴c國家重大項目課題,哪怕只是分到一塊小小蛋糕,對于我們來說也是一塊相對穩定的收入?!沟?,政府的訂單更難拿到。雖有招投標流程和支持民營航天的政策在前,但在實際操作層面,民營公司卻難有斬獲。評標會上,評審專家面對投標者最犀利的拷問是:
「如果你掉了鏈子,誰負得起這個責?」
民營衛星公司賭不起,國企主管人員更不敢承擔此類風險?;鸺l射的高技術、高成本、高風險特性,決定了「信任」是其門檻最高的無形資產。與國家隊正面硬扛行不通,對于民營企業來說,只能從技術路線上尋找填補空白的可能性。2019年,「雙曲線一號」發射成功時,星際榮耀技術負責人在朋友圈興奮寫道:
「固體起步、液體鞏固;由小到大、固液并舉;液體組網、固體補網——有固有液,互補發展;固液捆綁,聯合發展!」
液氧煤油和液氧甲烷,是目前幾家頭部火箭公司為自己選擇的技術路線,也為未來持續探索低成本、可重復使用火箭創造了可能性。(詳見前文:《現實照耀航天夢》)。這條路線探索的價值意義在于——如果一旦成功,則將真正可能把航天發射從國家主導的「事業」,變成一門具備市場競爭力的「生意」。但這幾乎意味著重新開始——在已接近完整的火箭型譜和技術體系之外,開辟一條全新賽道。相對于NASA之前在此領域所做的大量基礎性研究,讓馬斯克們一開始就能站在較高的起點上。中國人在此方面的積累顯然薄弱。
目前公開的主要民營運載火箭型號
中國的民營火箭制造企業,需要在資本和市場的雙重壓力下,獨自完成這些技術的原始積累。在這條寂寞且煎熬的賽道上,大家都有一個默契——誰先把這條路跑通,誰就能將競爭者甩落一個身位,率先領到下一場PK的晉級門票。
經營邏輯不同,意味著供應鏈體系的重新搭建。國家隊數十年搭建起來的配套供應體系,即使不考慮涉密和安全,也未必能直接為民營企業所用。例如,負責重點型號任務的國家隊,對于某些關鍵零部件的保障可以說是不計成本,一些解決「卡脖子」問題的專業零部件背后,又是一個專項服務的龐大科研體系。造火箭畢竟不同于大批量造汽車,數量稀少的配套零件需求,并不能支撐一條單獨供應鏈的建設成本。而民營競爭者在絕大多數零部件只能依靠外采的前提下,還需要保證供應的源源不斷、并兼顧價格優勢和技術的不落后,難度可想而知。
即使找到同一供應商,也需要基于民營火箭公司的成本要求、性能指標重新設計生產。這些原來為國家隊做配套的供應鏈廠家,或許為了擴大市場,愿意同時為民營火箭提供配套,但很多情況下,民營火箭公司不得不需要培養新的合作伙伴,從原來沒做過此類項目的廠家里,挑選和培養供應商。這是一個漫長、復雜且精細的過程,稍有差錯便會拖累整個型號進度。沒有突破這層玻璃做的天花板之前,民營火箭公司即使技術研發能力再強,也無法一步登天。除研制生產外,試驗在工程領域亦為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例如,運載火箭發動機的試驗需要試車臺等基礎設施,這類被從業者統稱為「研制保障條件」的基礎設施造價不菲。對于無力自建設施的民營企業來說,租用國家的試車臺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方式。
2019年6月,軍委裝備發展部與國防科工局聯合頒發的《關于促進商業運載火箭規范有序發展的通知》中,明確規定國家有關部門和企業所屬發射場或試驗場等設施,可以面向民企開放。理論上這是一件一舉多得的好事,既能充分提高實驗設備利用率,又可降低民營火箭企業成本。但落實到實際操作層面,還有很多具體困難。首先是這些設施在現實排期中,必須優先保障國家重大型號任務。當這些任務在實驗過程中出現與預期不符的情況,例如因反復試驗驗證而產生的使用超時,都有可能打亂原來的排期計劃。反之,假如民營企業在使用試車臺過程中,一旦發生損壞、超期占用等情況,商業違約都是次要,若是影響重大項目進度,代管單位將面臨巨大的壓力。相比這種政治風險,租賃產生的收益幾乎不值一提。
收益與風險無法平衡,讓代管單位不敢輕易冒險。雖有政策在前,但在資源實際調度時,留給民營企業的通道仍然關卡重重。值得關注的是,為民營企業建設專用試驗平臺,已經在相關單位的計劃日程中。另外,也有民營企業嘗試自建試車臺。2018年9月,藍箭航天在湖州自建的高壓擠壓試車臺上,進行80噸液氧甲烷火箭發動機「天鵲」短噴管推力室試車,這也是國內首個民營火箭公司熱試車臺。2019年11月,星際榮耀的試車臺也正式竣工使用。
但是,并非每家民營企業都有布局此類基礎設施的實力。而在資本圈內則持兩種態度:一類機構認為,這種投入有利于民營企業提高競爭壁壘;另一類機構則對這種資產極重的投入方式持保留態度,認為企業自建產業鏈并非明智之舉。對整個行業來說,這是一場資本與時間賽跑的競技。尤其在目前資本如履薄冰、對投資「安全性」要求越來越高的當下,這種「馬太效應」將會被加速放大,未來能持續拿到融資的頭部企業,或許將會更少。至于那些逐漸掉隊的項目團隊,是被拆散挖角,還是被兼并重組?這是一些入局者已經在考慮的問題。
騰云九霄的航天夢,注定需要經歷「九死一生」。中科院空間應用工程與技術中心研究員高揚曾在中國科學院組織的一次科學文化講壇上說過:「走出體制的航天人過去感受到的只是體制的束縛,走出來后才知道還有資本的‘綁架’?!?/strong>
科技研發并非一日之功,需要在各要素具備的前提下,遵循自身規律推進。但是這些創業者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問題——資本市場有退出周期,會要求企業在預設時間內跑到下一站,才有融到下一筆錢的可能性。對于這批習慣了在體制內按部就班搞科研的創業者來說,需要重新梳理自己的節奏步伐。除了被資本「架著跑」之外,昔日的老東家也在悄悄改變。傳統國企近年來紛紛試點混改,成立新的子公司和事業團隊,深度接入市場。尤其是在一些前沿與探索性技術研發領域,沒有舊包袱,人才有優勢,再加上有好的帶頭人——如今的國企在諸多競爭性領域里,并非想象中的「缺乏活力」。
雖有大山在前,商業火箭卻不乏搬山人。這些在市場上拼殺的創業者,往往要經歷兩輪洗牌,第一輪是技術能力的賽跑,第二輪是商業能力的較量。資本接力賽,領先者的號角亦是后進者的催征令。前線捷報不斷傳來。藍箭80噸級液氧甲烷發動機200秒試車成功;星際榮耀15噸級液氧甲烷發動機500秒試車成功;天兵科技HCP單組元液體發動機脈沖熱試車成功……城墻依舊高壘,裂口隱隱閃現微光?!覆鸨趬?、破堅冰」的國家意志,正在主動將封閉固化的軍工體系撕開裂縫,邀請民營資本和企業坐上牌桌。國企利益、民企利益、資本利益輪番博弈,「玻璃天花板」正在被猛烈沖撞。
攀越重重關山,不僅需要愚公一樣的搬山精神,還需要「借梯登高」的中國式智慧。雖然中國的民營火箭企業,大多都還處于仰望星空階段,但是頭頂的迷霧正在被撥開,浩瀚蒼穹已經隱現。對于志在九霄的追夢者來說,不存在寒冬與仲夏,腳踩藍色地球,前方永遠是寂寞漆黑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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