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界醫生”創立于1971年的法國巴黎,旨在為受沖突、疫病、天災、人禍影響的地區提供無償的醫療援助,是全球最大的獨立人道醫療救援組織之一。
“無國界醫生”不隸屬于任何政權或政治、經濟、宗教團體,他們秉承“中立、獨立、不偏不倚”的原則,對危困人群提供一視同仁的救治,1999年獲得世界諾貝爾和平獎。
過去一年,“無國界醫生”的項目遍及70多個國家,其中超過半數項目是在武裝沖突、內部局勢不穩定或戰后地區開展。在中國內地,總計有40多名救援人員通過“無國界醫生”的考核,進入后備人才庫,處于隨時待命狀態。八點健聞近日訪問了一位來自廣州的無國界醫生趙一凡,他曾在2013年4月至6月間,參與了無國界醫生在阿富汗昆都士創傷醫院的前線救援任務。該醫院在2015年被美軍炸毀,造成至少14名無國界醫生工作人員死亡。
本文系八點健聞根據被訪者口述整理寫作而成,為更真實展現被訪者的經歷和感受,本文以第一人稱敘述。
以下為自述要點:
看了“無國界醫生”紀錄片而感動,自己也成了一名無國界醫生。接到任務時,心情復雜。有期待,也有對危險的擔心。到達阿富汗當天就搶救了一位被子彈打穿腎臟的婦女。直面生命脆弱。一位8歲受傷女孩,4次手術也沒能挽回她的生命。兩年后,所在醫院被美軍轟炸,14名無國界醫生死亡。搶救別人的人,最后連自己都不能幸免??傆幸恍〇|西應該凌駕于政治之上,比如治病救人。
我第一次知道“無國界醫生”這個組織是在2012年。那年7月,我和太太偶然看到了旅游衛視一檔《行者》的節目,播了6期與“無國界醫生”有關的紀錄片。紀錄片主角之一是一位名叫鄒有銘的香港急診科醫生,他參加了“無國界醫生”組織,來到南蘇丹一個叫皮博爾的地方,住在帳篷里,給附近20萬村民免費治病。當時他才20多歲,是當地唯一的醫生。我倆看得眼淚汪汪的,因為我們都是醫生,很容易被那種純粹的理想感動。那時候,我在廣州一家公立三甲醫院的麻醉科工作了10多年,剛剛晉升為副主任醫師。你知道,大型三甲醫院高強度的工作,很容易產生職業倦怠。那天,我和我太太四目相對,沒等我開口,她就說,如果你想去的話,就去吧。
那年的8月底,我就在“無國界醫生”網站上填了報考信息,很快就收到了通知,并參加了幾輪考試。最后一輪的面試地點在香港,是我太太陪我去的,考題還挺難的,考完已經是一頭大汗。沒想到過了大半個月,我接到了錄取通知。2013年1月,我就接到了第一個任務——到阿富汗昆都士省的創傷醫院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前線救援。
現在回想起來,接到任務的那一天,我心情挺復雜的。首先,當然是期待,畢竟是自己很想做的事,也為之付出了努力,等來了夢想成真的時刻。其次,有點擔心。阿富汗是一個充滿武裝沖突的伊斯蘭國家,曾經有5名無國界醫生在阿富汗執行人道救援時被殺害,導致無國界醫生退出這個國家長達5年之久。再加上我的女兒當時剛出生不久,于情于理我都不應該離開。于是,我們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兩邊的老人簡直炸了,一致反對。后來還是我太太堅決地支持了我的決定。
2013年4月6日下午4點多,經過3天的輾轉和顛簸,我終于抵達了阿富汗昆都士省。昆都士位于阿富汗北部山區,是阿富汗第5大城市。盡管醫院就在市中心,但當地的馬路、建筑和風土人情,更像我小時候待過的中國農村。唯一不同的是,這里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裝甲車和端著槍的士兵。
我對昆都士創傷醫院的第一印象還不錯,畢竟不是扎在野地里的帳篷醫院。醫院里總共有兩間手術室,設備很簡陋,手術使用的麻醉監護儀和麻醉劑,都是過時很久的產品,可能連我的老師都沒見過。我一度以為,設備簡陋是因為缺錢。后來才知道,選用這些基礎款的設備,是為了保證損壞時更容易修理。設備的可及性,是前線救援的第一準則。我在阿富汗的第一臺手術來得很突然。抵達醫院的當天傍晚,我剛剛領了值班手機回到宿舍。洗澡洗了一半就聽到手機在響,醫療統籌在電話里很著急地告訴我,一名本地婦女腰部受了槍傷,子彈打穿了她的腎臟,急需進行剖腹探查和腎切除手術。
我趕到手術室的時候,其他醫護人員都已經就位了。我掃了一眼,外科醫生是丹麥人,另一個麻醉醫生是希臘人,麻醉護士是當地阿富汗人。大家的英語都帶有濃厚的地方特色,所幸我的專業英語詞匯量還可以,配合具體的場景,第一臺手術還算順利完成。 這位婦女醒過來后,說的第一句話是:“手術做了嗎?”我當時心里很高興,因為她在手術中沒有任何感覺,說明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麻醉。
在正式進入工作狀態后,節奏就變得非???,當地需要做創傷手術的病人實在太多了。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那兒的孩子特別容易受傷。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說阿富汗的家庭普遍會生很多小孩,家長管不過來,就讓孩子自己在外面玩,到了飯點回家吃飯就行。我曾經見過一個小女孩,跟著哥哥去耕地,一個不當心,三個腳趾頭就被剁掉了。我們曾經救治過一個2歲女孩。送來的時候,上下頜骨骨折,右嘴角撕裂達顴骨,傷口血流不止,必須咬著一堆紗布減少失血。她一直流淚,連張開嘴哭的力氣都沒有??吹竭@個病人的時候,大家都很犯愁,這么小的孩子,面部傷勢又那么重,麻醉和手術都很難進行。丹麥的外科醫生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做氣管切開吧,上全身麻醉。這個手術其實很難,2歲的孩子,那么小的脖子,那么細的氣管,對任何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成功率都不會太高。 后來,我提出可以嘗試“經鼻氣管插管”的辦法,這是我在國內做頭頸外科手術時積累下的經驗。但在當時情況下,這個辦法的風險也很大,它要求麻醉醫生的手要快且準,止血紗布一拿開,就要迅速把管子經過鼻子插到氣管里去。但凡慢一點點,血流進氣管,病人就會窒息死亡。
感謝上帝!那天插管很成功。
90分鐘后,骨折部位固定,口角撕裂被美容縫合,氣管插管移除,小女孩在無痛苦情況下蘇醒,手術成功了!那一晚,在手術室里,大家擊掌相慶,有人唱歌宣泄情緒,也有人和小女孩的父母抱成一團,哭成了淚人。 在無國界醫生的工作守則里,中立和不偏不倚是很重要的一條,這也意味著我們可能會同時收治敵對雙方勢力的傷者。 我們曾經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先是收治了一名當地警察,這位警察在與反對派的對抗中,被炸掉了兩條腿,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失血性休克中搶救回來。
結果沒過兩天,我們又收治了另外一位病人,有人說他是當地反對派武裝力量的一位士兵,中了槍傷,來做腹部清創手術。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這兩個病人同時在病房中接受治療,但相安無事,直到反對派的那個士兵先一步出院。這就是“無國界醫生”組織的立場,不偏不倚,認同每個人都有得到醫療救治的權利。當然,我們也會盡量避免沖突的發生。比如在醫院門口、宿舍、救護車輛上貼上無國界醫生的標志,以及“武器不得入內”的告示。所以,你有時會看到,有的士兵被同伴攙扶進醫院之前,要把身上背的火箭炮或槍支卸掉,軍裝脫下來,專門留一個人在外面看管或帶走。這一點,是“無國界醫生”項目得以在當地開展的底線,對我們自己也是一種保護。
無國界醫生的工作,很容易給人帶來滿足感,也很容易帶來失落感。我們救活過很多傷者,也免不了看到其中的一些人在我們眼前離世。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巴斯敏娜的8歲女孩,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天,她跟著父母去參加一場婚宴。結果婚宴上發生打斗,巴斯敏娜被流彈打中了腹部。她被送來醫院的時候,肚皮被割開了,腸子流在外面,她的父母用一條紅色的毛毯把她裹住,輾轉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她送過來。我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搶救她,給她輸血,并把庫存的最后一條中心靜脈導管用到了她身上。 在8天時間里,她堅強地接受了4次手術。在做完第一次手術的時候,她還高高興興地邊吃香蕉邊和我們聊天。但到了第二天,她的肚子開始發脹。我們打開她的腹腔,確認了我們最不想看到的事——巴斯敏娜發生了腸瘺。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傷口愈合需要營養,而腸道是吸收營養的器官,偏偏傷口又長在腸道上。于是,病情陷入了死循環。在醫療條件稍好一點的地方,可以通過靜脈注射營養液來促進傷口愈合,但在昆都士,小女孩只能通過吃東西來獲得營養,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巴斯敏娜最后幾乎是餓死的。COME AND GO,在昆都士創傷醫院,我們每天都要目睹大量的生命,在前一刻到來,后一秒離去。這也是無國界醫生的經歷,賜予我最寶貴的財富——讓我真正明白生命脆弱,活在當下。
如果滿打滿算的話,我在阿富汗待了66天。 我們一周工作6天,每周五放假。但因為當地緊張局勢的原因,我們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最多的就是在宿舍樓頂的天臺上聊天,聊各自的工作,聊自已國家關于醫療的那點事兒。偶爾有外向一點的同事,會用手機放放歌,還特別豪邁地給我們來上一段歌舞表演。我們還看過兩次投影電影,直接把畫面投影到隔壁房子的大白墻上。對了,我們還踢過一次足球,是在看不見陽光的地下室里。在昆都士的兩個月里,我交了兩個特別好的朋友。一個是來自哥倫比亞的骨科醫生,跟我年齡相仿,特別熱情。他告訴我自己去過廣東,還給我看手機里在肇慶七星巖拍的照片,真的是親切感爆棚。還有一個是護士長,一個南非的老太太,現在應該已經快70歲了。她是無國界醫生里的前輩,出過很多次任務,她和我分享了很多一線救援的心得體會,我很欽佩她。
2013年6月,我結束了阿富汗的救援任務,回到了廣州,和親人團聚。記得剛回到家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昆都士創傷醫院里又來了一個急診病人,我正打算給他做術前檢查。突然,我太太一把把我拍醒了,問我為什么摸她的肚子。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已經回家了。兩年后的2015年10月3日,美軍向阿富汗昆都士創傷醫院投下了211枚炸彈,造成至少42人死亡,包括14名無國界醫生、24名病人和4名病人親屬,其中就有和我一起并肩戰斗過的兄弟。
后來我才知道,空襲發生前4天,“無國界醫生”組織還向美國軍方多次提供了醫院的GPS坐標,重申其所在位置。得到各國認可的《國際人道法》早已規定,即使戰爭也有底線,沖突各方都不得攻擊醫療設施、醫療人員、救護車輛,但美軍還是向醫院投下了炸彈。2017年,在得到各方遵守《國際人道法》,尊重醫療設施中立性的承諾后,無國界醫生才回到阿富汗昆都士,開設了一個門診,為傷勢或病情較輕的病人提供醫療護理,并在昆都士外運作另一間小型診所。
我曾經多次接到過任務邀請,但因為要照顧孩子都放棄了,每一次SAY NO的時候,心里都特別遺憾。我和太太商量過,等到以后小孩長大了,如果還有任務找到我,我一定要大聲SAY 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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